专访欧盟委员会前主席:“如果欧洲各国不合作,我们会沦为奴隶”


来源:凤凰国际智库

文章来源:世界说

作者:徐一彤

4月18日,世界说在北京与欧盟委员会前主席、意大利前总理罗马诺· 普罗迪先生(Romano Prodi)进行了对谈。作为欧盟元老兼工业经济学家,普罗迪先生就欧盟现状、欧洲未来和21世纪科技发展等问题分享了他的经历与洞见。

谈法国大选:“马克龙可能是史上最亲欧的法国总统”

从前,欧盟可以说是受到德国、法国、英国的共同指导(而非领导),也有一点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影响。但在过去15年间,这种情况被彻底改变了。从我任欧盟委员会主席以来,像今天这样的情况是从未有过的:法国作为拥核国家兼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在欧盟内部的影响因国内政治斗争等原因下降了,而英国则选择了“自杀”。 

如果马克龙赢得了此次法国大选——虽然没有人断定,据说如果第二轮是马克龙对勒庞,他很可能会获胜……总之,让我们先假设马克龙赢得大选吧。如果马克龙当选,他就将是法国历史上最亲欧盟的总统。连密特朗(编者注:法国前总统,任内批准法国加入欧盟)也没有这么亲欧。 

英国退欧之后,法国是欧洲唯一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也是唯一的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将代表欧盟在联合国舞台上发声。因此未来法国在欧盟的影响会更强大,欧盟整体也会因此受益。

谈英国退欧:“欧盟不会因此停滞”

我对英国退欧感到很遗憾。我和欧盟委员会的英籍委员关系很好,我也确实认为英国很重要:世界上有不少地方,比如印度、澳大利亚、美国,都把英国作为通向欧盟的窗口,现在我们失去了它。英国还是欧洲的金融中心,有很重要的大学和六千万人口。所以失去英国对欧盟是一大损失,但欧盟的统合不会因此停滞。

必须承认,英国在欧盟一直不太配合。在我担任欧盟委员会主席期间,英国媒体都在批评欧盟,英国也一向在移民和欧元等问题上与欧盟主流保持距离,我们将此形容为“英国例外论”——它总是例外的那一个。因此我对退欧感到很伤心但不意外。如果这么多年来,英国人都认为布鲁塞尔的官僚在戕害自己的国家,认为欧盟缺乏民主,那么他们自然有可能投票退出欧盟。我也不认为英国在可预见的未来会回心转意,他们可能会在谈判中与欧盟有一些妥协,但这并不容易。 

不过,我认为英国退欧对欧盟而言只是个案,因为只有英国人在心理上具备欧盟以外的替代选项,比如他们和美国的特殊关系。要知道,美国总统特朗普上任后最先会见的不是别人,就是英国首相,他为英国退欧叫好;但面对来自欧陆的女强人默克尔,他都不去握个手。有学者预期,英国退欧之后,也许可以和澳大利亚、加拿大、美国等国保持松散的联系,形成某种新的英语国家联合体,但这一前景有待历史的考验。

谈欧洲前景:“没有欧盟,欧洲将淡出历史”

目前欧洲的工业实力仍然强大。这里有十分充足的创新空间,在汽车制造、机械制造、化工、医药等领域,欧洲仍然有很强的优势。不过,大多数新的信息技术确实诞生自美国,或者中国。 

我是一个意大利人——至少目前还算是。在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诸邦是欧洲在经济、军事、艺术、科学等领域的领头羊,例如佛罗伦萨。但随着地理大发现引发第一次全球化,意大利诸邦没能团结起来,没有能力建造可以远洋航行的新式卡拉克大帆船,于是意大利在世界地图上消失了整整四个世纪。 

这就是欧洲现在所处的位置。美国、中国,未来可能还有印度,这些国家掌握了新时代的“卡拉克帆船”:谷歌、苹果、e-bay,等等。欧洲的“卡拉克帆船”在哪里呢?欧洲掌握了哪些全球化的新纽带呢? 

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下的主权国家,建立在两个基础上:国家化的货币和军队。欧元虽然还面临问题,但确实改变了货币的面貌;军队在未来也有可能实现超国家化。欧盟的进一步一体化将意味着整个欧洲管治体系的彻底变革,但这也是关乎欧洲生死存亡的大事,如果做不成,我们就会沦为奴隶。

谈欧盟初心:“少数派的联盟”

欧盟的真正含义,是我从欧盟东扩的过程中体会到的。在罗马尼亚议会的辩论中,有一位老年议员做了一场精彩的演讲,表达他对欧盟的支持。我问:你为什么这么热爱欧洲?他说:“我出自罗马尼亚非匈牙利裔的少数民族。我的祖父因为他的少数族裔身份被杀害了,我父亲也是因为少数族裔身份被流放,我想加入欧盟,是因为欧盟就是少数派的联盟。”这是个绝佳的定义。虽然现状并不是这样,但欧盟最基本的理念就是少数群体的联盟。这就是我们的精神内核。 

在欧盟内部,没有明确国家色彩的欧盟委员会(European Commission)代表了欧盟最初的超国家主义倾向。但现在,欧盟的权力转移到代表各主权国家的欧洲理事会(European Council),然后又通过理事会集中到德国手中,这样的欧洲已经和从前完全不同了。

谈欧盟困境:“民主政治正在经历一场变革”

在最近,有史以来第一次,德国总理安格拉· 默克尔提到了一个概念——那是我所主张的、也是意大利主张的——“多速欧洲”:如果我们欧盟国家不能总是达成共识,那我们可以分别就某些问题展开合作,比如军事。让欧盟各国增加军费开支在财政和政治上都不现实,但只要实现协同指挥,就能大大增强欧洲各国军队的效率。在利比亚,英法两军就是因为缺乏协调,所以连卡扎菲政权也推翻不了,只能依赖美国的支援。 

“多速欧洲”的好处在于不需要绝对共识,也能进行决策。目前欧盟在全欧范围内推行的方案,都不会得到匈牙利和波兰的支持——就算把天堂摆在眼前,也会被他们否决。默克尔明白这一点,所以希望不用争取所有国家的支持,也能推进欧盟的合作,这就是“多速欧洲”的含义。 

有观点认为,人们反感欧盟是因为欧盟太官僚,但现实并非如此。我反而相信,要解决欧盟的问题,我们必须重启欧洲一体化,拉近人们和欧盟理念的距离。最近,在世界范围内,民意都在变得更加自主,民主这一概念的基础也在发生改变:人们不再只是通过人权等概念谈民主,他们更在乎民主是否能兑现愿景。所以传统政党的支持率下滑了,对政府的不满也不断增多。近十五年欧洲那么多人怀疑欧盟,就是因为这种割裂:欧盟没有作出对民众有益的重要决策,没有兑现许诺过的愿景。这是因为决策机构的分歧太过严重;但有了多速欧洲,欧盟就有能力兑现。我们如果停止颟顸,开始作出决断,人们就会重新亲近欧盟。

谈信息技术:“机器人技术革命让我很担忧”

信息技术会对政治产生全新的影响。这会成为非常严重的问题。比如组织特朗普竞选活动的那些人,他们的手段很高端,可以给不同人群散发不同的信息。发给明尼苏达家庭主妇的宣传材料,和给德克萨斯的都不一样……如此复杂的情报服务和间谍行为,在五年前都是想象不到的,更不用说一个世纪以前了。历史已经进入了这样的境地:五年之内,对政治的干涉与对日常生活的监控将成为未来生活的常态。 

机器人技术是另一场革命。历史上有过很多次技术革命,它们都会消灭一些工作岗位。但为什么这一次不一样呢?汽车问世以后,农村的马夫很不满,但没过几年,伴随着新的投资,汽车厂、炼油厂和道路就建立起来,创造出新的工作。电话引发的革命也是一样。现在不同的是,没有更多的工作岗位可以提供给因为自动化而失业的人,而这个状况恐怕不会是暂时的。这让我很担忧。 

这不是欧盟特有的问题,也是中国和美国面临的问题:我们的生产力远远超过了潜在需求。对此唯一有效的办法是少工作,少生产——如果我们达成全球共识,每周只工作二十小时,大家都会很高兴。但是以现在的政治格局,这是不可能的。现在区区一个iPad就能让很多工作消失了,未来还会更多。这场革命对失业率的影响非常重大,尤其是对青年失业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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