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无处不在的“缩小”美学

2019年12月12日 10:20:50
来源:虎嗅网  来自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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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日(ID:zhi_japan),作者:花吹雪,设计:全洲、mu xing,头图来源:unsplash

日本艺术家田中达也MINIATURE系列作品

日本人似乎非常热衷于探讨本民族的文化属性,不但有国内学者、评论家、艺术家创作出了名目繁多的日本文化论,他们也异乎寻常地关注外国人对日本这个国家和大和民族的看法。

除了我们熟知的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戴季陶的《日本论》等著名的论说以外, 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风靡一时的日本文化论著——那就是韩国的李御宁博士于1982年出版的《日本人的缩小意识》(縮み志向の日本人)。

李御宁,1933 年出生于韩国,文学博士,曾任韩国第一任文化部部长,跨界文学、哲学、思想、比较文化、符号学、结构主义、设计、体育多个领域, 观点独到,著作等身,思想宏大,深刻影响了整个二十世纪的韩国文坛及社会,被誉为“东亚文化巨人”。

1982 年李御宁用日语写的《日本人的缩小意识》一经出版,立刻成为当年日本国内的最畅销书,斩获了日本国际交流基金大奖;多年来再版不断,累计销量突破百万册,“缩小意识”成为经典的日本文化论说之一。

李御宁指出,日本并不是因为它的外在条件(指日本是岛国这一地理环境),而是在主观意识深处存在“缩小意识”。那么这种“缩小意识”有哪些表现,并且投射出日本人怎样的空间意识呢?

套匣型——套装

表现在语言上就是反复使用所有格语法、反复使用“的”,把世界上的所有一切缩小考虑、缩小表现、缩小操纵;表现在生活上最典型的就是日本人爱用套盒, 也可以叫套盒文化。

盒里面放一个盒,里面的盒中再放一个更小的盒,即便有十来个盒子,只要按大小依次放进去,最终都可以收在“一个盒子”中。

日本不仅有套盒,超市中还有随处可见的套锅、套盆。用这种一个大的套一个小的方法,缩小了器皿占用的空间,不但方便整理,而且特别便于携带搬运。

日本人自古就有这种发明意识:不管什么东西都想把它造成套盒式的,让它既简单又便于携带。这种理念造就了缩尺、折叠船(把一条船解体按套盒的模式分别整理,然后携带它在陆地上行进,日本近代军舰就有这种套盒式的)等日本式的独特发明。

扇子型——折叠、攥握、聚合

日本人把从中国大陆传过去的团扇改造成了折扇,世界上也没有哪个民族像日本人一样喜爱折扇。把折扇的发明和日本人特有的缩小意识联系起来的话,就不难看出日本人特有的文化结构和心理。

日本的和歌、俳句中反复出现“袖中藏月”“手中握月”的表达,折射出想把广袤的世界、遥远的宇宙拉到自己身边、掌控在手中的空间心理。与此截然相反,中国的李白、韩国诗人在描写明月的诗歌中,不是想把明月招到自己身边,而是自己要远离凡世到月亮的世界中去。日本人把扇子折叠起来攥在手里,既称手又方便。

折扇的功能在日本美学里也能找到原型, 扇子无论怎样打开,它的原型都有缩小的界限,缩小的范围以扇轴为中心集中到一点上,这是日本人喜欢的“末广”形式(源于日语单词「末広がり」,意思是像扇子一样打开,象征绵绵不绝,有吉祥的寓意),日本的绘画、庭园艺术中反复践行这一美学理念。

折叠的不仅是扇子,日本人不管看到什么马上就有折叠起来的意识。房间与房间之间的隔板折叠起来就成为世界上最节省空间的拉门;日本灯笼也异于中国和韩国式的圆形灯笼,可以折叠起来变得很薄。折叠伞、晶体管、照相机、家用电器……这些风靡全球的日本制造产品,无不呈现着“扇子型”的思考样式, 实现了美学和功能性的统一。

女孩人偶型——去掉、削掉

要找一种能反映日本人缩小意识的,还能代表大众文化的普遍性的东西,非日本的“人偶”莫属。无论哪个国家的原始宗教都常使用人偶驱邪或者祈求丰收, 但真正使人偶具有宗教式的效果,还有观赏、玩具功能,并且形成一种人偶文化的,在东方文化圈中只有日本。女孩人偶有一个最大特征,就是它的手脚都被省略掉了,即只剩下一个圆圆的脑袋和直身子。这种简洁性使其表现出一种特殊的美。能去掉的去掉,如不给武士佩刀以外的物品、鸟居的极简构造,以及笔画数极少的假名的创造和日语的省略,都是这种简洁式美学的具象表达。

盒饭型——装填

日本的盒饭文化恐怕世界上无人能及,日本旅游指南读物里刊载着日本全国各个车站的盒饭种类,类别、样式之多让人叹为观止。

所谓盒饭,无非就是把饭菜压缩到很小的饭盒里,语源上有各种来历说法,但无论哪种来源,共同特点就是使食品缩小, 以便于携带。

把盒饭和盒装物品作为同义语使用,这种用法绝不仅仅限于食品领域。

日本人开发的以微型晶体管技术为主的家电产品就是“装填”意识的运用典范。日本人的技术力量似乎都来自“装填”,不能装填的东西就是没意思的东西,即“无用的东西”。

日本人善于把各种文化“装填”起来,制造出各种“混搭”效果。

“装填”这一缩小意识表现在图书发行界便是书籍的袖珍化。

袖珍图书馆、袖珍图书目录、文库本、袖珍词典,把浩瀚的知识压缩于手中的一本书中,恐怕对日本人而言,是再美好不过的了。

能面型——架势

无论是定格在葛饰北斋《富岳三十六景》中的《神奈川冲浪里》的汹涌澎湃的浪花,还是日本独有的艺术“能”在舞台上形成的别具一格的“姿势”,都是把运动及其连续性凝缩成一个造型,即“架势”。

日本的弓道、花道、茶道……凡是带有“道”字的,都是从“架势”开始的。不仅是在这些专业项目中,就是普通生活中,无论是个人和集体,都需要摆好“架势”。

这种“架势”,绝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会在不经意间发生变化。能面稍微一动就会使表演达到喜怒哀乐的情绪顶点,如果这个“架势”移到眼部变成视线,就是“凝视”。凝视就要靠近、仔细地、目不转睛地观看。松尾芭蕉创作的俳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开在墙根的荠菜花”,就是一种不同于传统的东方人朦胧眺望远景、欣赏自然的态度, 而是表明看花必须接近花,并且要仔细观察。

“缩小意识”运用到自然中,就有了把大自然搬到自己家中的日式庭园,有了通过石头细砂表现大海群山宇宙的“枯山水”,有了把室外庭园缩小搬到室内的盆景盆栽,有了把天地时间合二为一的花道,有了居住在神龛的神和在城市中隐居的隐士们。日本人善用微缩的手段将广袤的自然移到狭小的生活空间中,通过把自然移植到自己的身边来接近自然。

“缩小意识”表现于社会中,我们可以看到被称为火柴盒、兔子窝的日式住宅,四张半的榻榻米茶室,更有经营红火的胶囊旅馆。

日本人狭窄的居住环境虽然被诟病,但日本人似乎对此颇不以为然。日本人传统的住房观和空间感受确实不同于其他民族,日本人习惯于从狭窄的空间里追求宁静和踏实,现实中就有许多日本人患有广场恐惧症的例子。

日本人自古养成了这种空间上的习惯,从现有的狭窄的空间入手,花费心思打造属于自己的天地,这不失为一种享受的乐趣。中世纪时期古典学者鸭长明在《方丈记》中记述:“临时的住宿……像牵牛花上的露水”、“且以鱼鸟为例,鱼不厌水,非鱼则不知心;鸟愿树成林,非鸟亦不知心;闲居之心情亦如此,不住亦难悟。”这恐怕让外国人大跌眼镜。

虽然我国亦有唐代诗人的刘禹锡作《陋室铭》以表明淡泊心志的个案,但恐怕多数国人与日本人这种传统的安于狭小空间的观念还是大有不同。

这也不难解释现代生活中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家具品牌致力于打造各式收纳用品,家庭主妇也乐于分享把狭小房间收拾整洁的经验。

“缩小意识”作用到现代生活中,便成就了在世界市场上广受欢迎的日本制造的商品。制造商们热衷于研究各种微型而又实用的产品,微型收音机、微型晶体管、微型计算机、小型汽车、小型工厂……节省空间,充分利用有限的空间,“小”却更加“精”,是日本制造征服世界的独一无二的秘诀。

作者提到日本人有自己独特的“内外观”。“内”是指自己了如指掌的具体世界以及亲身经历、亲身感触的狭小世界;“外”是指抽象的辽阔空间。

日本人在内部尽管表现出色,但在国际舞台上处理“外”事常常表现得不尽如人意。

文中写道:回顾一下日本史就会发现,“缩小”意识发达时期,社会一般比较繁荣,可是成功之后不久,往往又像秀吉一样开始扩张,转为“扩大”意识。

如此一来, 就突然变成非日本人,日本讲究细致的传统就遭到破坏,就开始丧失判断力,美的感性意识也变成一种带有残忍性的行为。看来,对日本人而言,“只扫自家门前雪,莫问他人瓦上霜”不失为一个「無難」(无可非议)的决策吧。

本文中的参考、引用的部分均来自山东人民出版社 2009 年出版发行的《日本人的缩小意识》(李御宁著、张乃丽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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